冬,十一月初三。
天还未亮,陆轻竹已经坐上了乘往宁安寺的马车。
因深山被雾霭笼罩,加之山路峻险易滑,陆轻竹的上山之旅并不轻松。
马车停在山下,剩下的路程需由陆轻竹和秋水自行攀爬。
虽说在过去的五年中,二人早已习惯,却还是花了足足一个时辰才到。
两人爬到山顶时,已有几缕薄光从天际透了出来。
陆轻竹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薄汗,小声喘了几下,调整好呼吸后,朝矗立在山顶上的古寺走去。
宁安寺距今已有三百年的历史,一直居在深山之中,鲜为人知。
陆轻竹五年之前无意中得知宁安寺许愿非常灵验,怀着好奇来到了寺中。
偶然与寺中的一位僧人熟悉后,那僧人透露这儿长年供奉着一位贵人,这位贵人曾经是大彦的英雄,却随着岁月的流逝被人遗忘,陆轻竹听了后心有不忍,便怀着虔诚之心为其供了一盏灯。
供完灯后,那僧人说这位贵人是令妃娘娘,当今容王的生母。
从此后,陆轻竹每年都会来此。
陆轻竹往前走着,不多时便看到寺前立着一位僧人。
那僧人袭了一抹明黄袈裟,面上笑意真切:“姑娘,你们今日晚了半个时辰。”
语气中并无苛刻之意,只是平静的阐述一道事实。
陆轻竹耳朵一红,她不会承认今日自己是故意迟到的。
五年前,僧人无意中透露容王每年都会来此为令妃娘娘供灯,陆轻竹那时虽爱慕萧冕,但萧冕已有殷千雪,她并不想生出事端来,每次都会绕过他提前一个时辰来寺中,二人也因此从未碰上过。
今日她故意迟到半个时辰,便是为了能与萧冕碰上面。
陆轻竹双手合十,面上带着歉意:“师父,今日有事耽误了。”
僧人并未应答,缓步朝古刹内行去。
陆轻竹静静地跟上。
僧人领着陆轻竹来到了供灯房中,轻声问:“姑娘今日为谁来点灯?”
“为令妃娘娘。”
声音刚落,她的手中多了一盏琉璃长明灯。
陆轻竹捏着火折子小心点燃灯芯。
不消时,灯上燃起了一束橙黄色的烛火,一开始只是温润细腻的柔光,接着便是奔腾灼烈的火苗。
陆轻竹将长明灯捧至供台上。
僧人意味深长的瞥了她一眼,而后突然奇怪着喃喃:“他今日为何提前了一个时辰?”
陆轻竹心下一跳,微微侧身,顺着僧人的视线看过去。
殿外几步远处,萧冕立于几合抱粗的银杏树下。
眉目儒雅,面容冷峻。
玄色锦袍在寒风的吹拂下轻轻晃动,衣袂翩飞之际睇来的视线清冷又孤傲,
他迟迟未进殿内,双手剪在身后。
视线在陆轻竹的脸上逗留了几秒,便将眸光挪移到了别处。
陆轻竹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,只知他的眸光随殿内的烛火摇曳晃动着。
“姑娘,您的红绸贫僧已准备好了。”
这是陆轻竹每年至此供灯的最后一步,在红绸上用簪花小楷写上心愿,挂于银杏枝上,虔诚的期盼来年自己的心愿能够实现。
她懂了僧人的意思,对着他颔首,与秋水走出了殿内。
天光微明,少女素面朝天的朝萧冕靠近。
萧冕指尖不自觉的捻动了少许,敛下了双眸。
陆轻竹在萧冕面前站定,柔声道:“王爷。”
萧冕淡然应了一声,问道:
“贤妹怎会在此处?”
声音清冽温润,却让陆轻竹心上微微一紧。
她今日提前半个时辰的目的便是为了下面那句话。
陆轻竹屏住了呼吸:“轻竹今日来是为了祭奠令妃娘娘。”
话音刚落,萧冕眸间微动。
他望向陆轻竹,轻轻定在她头顶的那支步摇上。
“哦?”萧冕淡淡道:“是来祭奠令妃娘娘,还是在等本王?”
陆轻竹微微一僵,很快面色如常道:“既是祭奠令妃娘娘,也是在等王爷。”
萧冕轻笑一声,嘴角勾起了一抹若有似无的嘲讽。
男人的眼神太有压迫性,陆轻竹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道:“王爷不问问轻竹原因吗?”
萧冕仍是盯着那支步摇,步摇花式雅素,坠以珠玉,随着女子抬头的动作左右摇曳。
“哦?”萧冕漫不经心道:“那贤妹可以告诉本王这是为什么吗?”
话里的随意与懒散让陆轻竹耳朵一红,她知晓萧冕已经有些不耐,索性闭着眼睛,将五年来汹涌的感情全部告知给对面的男人。
“因为轻竹爱慕王爷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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银杏树旁有一张石凳,秋水已将那红绸展开,陆轻竹润开笔锋,绽开浓墨,笔尖在接触到红绸时微微一顿,视线不由自主的跑到了殿内的萧冕身上。
萧冕跪在令妃娘娘的供灯前,脊背挺拔。
陆轻竹隐隐约约听到僧人含笑的声音:“今日真是巧了,你十五年来风雨无阻,那姑娘这五年来年年至此,供灯祭拜完后天光大明,她离去,你前来,从未碰过一面,今日她晚了半个时辰,你早了一个时辰,竟教你们遇见了。”
陆轻竹听罢,不由想到刚刚那番场景,她将自己的心扉袒露完毕后,男人只是懒懒的瞥了她眼,绕过她直接进了殿中,将她无视了个彻底。
她咬了咬牙,笔杆慢慢划动起来,而后,将那红绸一卷,同往年的那些祈愿挂在了一起。
秋水站在银杏树下,发现这满树的枝丫上全都是红绸,在这凋敝的冬景中尤其夺目。
她刚刚没看陆轻竹笔下写了什么,不由有些好奇道:“姑娘今年许的什么愿望?”
陆轻竹温声道:“秋水,愿望说了就不灵了。”
秋水一愣,抬头还想再问几句,竟发现姑娘那张面颊红彤彤的,不禁愕然的点了点头。
“我们走吧。”
陆轻竹又回头看了一眼。
萧冕还在跪着,那道背影直得似张蓄势待发的弓,随时都有崩断的危险。
陆轻竹回了头,不久,袅娜的身姿消失在了宁安寺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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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光彻底放明,破开浓雾,几缕暖阳溢了出来。
萧冕眨了眨眼,久跪的身躯肌肉僵硬,他却浑然不觉,他怔愣盯着眸前的琉璃莲花供灯上,那耀着的灼灼的火光。
从前那火苗渺小微弱,萧冕总是从早守到晚,直至那供灯彻底燃完,才施施然从拜垫上起身,如今这几簇烛光勃勃生机,跃动着,兴奋着。
“师父,这是何意?”
僧人也是有些惊讶,而后抚了抚眉,笑道:“老身也不知,这世间事难以言明,老身不敢妄言。”
萧冕并没有非要得到答案的偏执,闻言,默了片刻,继续跪着。
那僧人又不知想起了什么,又悠悠道:“兴许是令妃娘娘喜欢刚刚那位施主,每年她来,她的灯都燃的极旺。”
萧冕缓缓抬头。
僧人触到萧冕的目光,头皮一麻,而后微勾唇角,静默不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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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山容易下山难。
因路上的薄冰化成了积水,镇国公府的马车又在石阶之下,陆轻竹和秋水下了石阶之后鞋子和裙摆都沾上了污渍。
陆轻竹平日喜爱干净,平时出门时都会在轿辇中备着干净的换洗衣物。
可今早出来的仓促,秋水误将衣物放在了陆轻竹的闺房中,所以此时就是再泥泞,她也只能忍耐。
好容易马车进了城门,离镇国公府还有一段距离,陆轻竹怕自己这身模样回去会被府中的人传到哥哥耳朵里,思索片刻便让马夫停了车,与秋水一同进了西街的霓裳阁。
霓裳阁算是大彦规模最大的成衣铺子了,对于京城中的贵女们来说本来不算什么稀罕,可不知从何时传言,这是太子经营的店铺时,霓裳阁竟一下子门庭若市。
陆轻竹的衣物平时都是专人裁制,偶尔与周燕逛街时才会在铺子里买上几件衣物,今日情况特殊,她随意在店铺中挑选了一件桃红色的袄裙准备一会儿马车中换上,刚付完钱,一双手突然抓住了她的肩膀。
陆轻竹转过身去,撞上了一双怒火汹汹的双眸。
面前的女子上身穿着一袭蜜合色大红窄褃袄,下着百蝶阳花裙,面容极其艳丽。
孟筝先是怒瞪了陆轻竹一眼,而后看向掌柜的:“我不是说过让你们店铺今日不要营业吗?怎么,本姑娘的话不算话了?”
掌柜的听闻此言两眼一黑,他们霓裳阁是正经儿买卖,哪可能因着这姑娘一句话便不营业了。可又不敢惹这姑娘,一时敢怒不敢言。
陆轻竹这时才明白过来情况,原来她是遇到纨绔子弟了。
她听周燕姐姐讲过那些嚣张跋扈,仗势欺人的世家子弟的故事,却从未见过,今日一见,也着实有够震撼。
陆轻竹很小的时候大概也是顽劣不堪的,但至八岁之后被哥哥带在身边教导,性子便变成了如今这般,如今乍一见如此张扬妄为的女子,不由有些好奇。
她细细打量了面前女子片刻,这女子眼下的小痣愈加与那故事中的一个人物对上了。
陆轻竹试探道:“是宁国公府的孟筝姑娘?”
孟筝轻笑:“是本姑娘,怎么了?”
这声笑意包括的意思太多,不屑的意味最浓。
秋水一听,刚要出言警告几句,谁知姑娘竟拦住了她。
陆轻竹面容带笑:“既然今日霓裳阁不营业,那我便离开了。”
话音刚落,陆轻竹肩侧的手缓缓松开。
“以退为进?”孟筝瞥了她眼,双臂环胸:“真是个聪明的小娘子,知道我吃软不吃硬。若是掌柜的有你这般有眼色,我何至于发这么大的火。”
掌柜的叫苦不迭,就差叫她祖宗了。
陆轻竹神态自若,声音柔和:“那这件衣服,孟筝姑娘准备如何解决?”
孟筝视线挪到眼前衣袍上。
她平常最不爱穿的便是湘妃色的衣袍,总觉得过于**和矫情,她并不是非要这件衣服,只是觉得她作为宁国公府的嫡女,面子上过不去罢了。
如今这女子如此识趣,倒是让她的火去了七分,还有三分如何消不下去,单纯的就是想找个茬,遂她耸耸肩,调侃道:“那就扔了吧。”
言罢,陆轻竹神色从容,轻轻侧首:“秋水,把这件衣服给扔了。”
秋水虽然不忿,但听话的扔了。
陆轻竹望向孟筝,“姑娘可满意?”
良久,孟筝“呵”了一声,似是没想到她那么干脆,晒晒:“满意了。”
陆轻竹颔首,笑道:“那我们走了。”
留下孟筝皱眉望着陆轻竹的背影,久久不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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经过这遭事,陆轻竹再没有去买衣袍的想法了,垂首坐于马车内休憩。
秋水给她奉茶,她一睁眸,便瞥见秋水幽怨不解的眼神。
陆轻竹几乎是立刻知道了原因,笑意盈盈:“秋水可是在好奇我为何有理还要退让是吗?”
秋水点点头,她自是不解的,但她侍奉在姑娘身边,却也从来没有质疑过姑娘的决定。
陆清竹接过秋水递来的杯盏,润了润嘴唇,轻声道:“你可知刚刚那位姑娘的身份?”
秋水摇摇头。
“她叫孟筝,小时候我曾随哥哥去宁国公主见过她几次。那时我们都只是个孩子,后来很长时间没有见过面,长大后便没有什么记忆了,但我却经常听周燕姐姐讲她的事。”
陆轻竹顿了顿,指尖捻了一块酥饼咬了一口,“孟筝是宁国公府的嫡女,从小娇生惯养,性子炽烈张扬,只要她喜欢的,想尽手段都要得到,即便吃了哑亏不久便会找回场子,可谓是瑕眦必报,仗势欺人的京中一霸。”
“哦?”秋水面上划过一抹惊奇,“**,您这么一说,我似乎也耳闻过她的事,有一年,她和福安公主同看中了一件璎珞,福安公主怎么说也是珍贵妃与陛下千娇百宠的宝贝,却不仅没有抢过孟筝,好像还被皇后训斥了一番。”
闻言,陆轻竹叹了口气:
“这事我便无从得知了,我之前听哥哥讲过宁国公府的事儿。大彦重文轻武,自十七年前,武安侯被贼人构陷冤死之后,文人士族把持了朝政。孟筝的父亲宁国公之前是翰林院学士,后又任命为礼部尚书,如今还是太子太傅,几十年间,关系错综复杂,朝堂之上的官员与宁国公几乎有扯不掉的渊源,就连哥哥都受过宁国公的教诲,对其尊敬不已。而宁国公府又一直拥护太子,太子如今如日中天,地位稳固,一旦登基,宁国公府便会一飞冲天,不可动摇。”
秋水懂了,她似是没想到宁国公府的影响力如此之大。
陆轻竹笑了笑:“如今他们锋芒正甚,没必要自找没趣,何况明日便是庆功宴,到时满朝文武,家眷亲属汇聚一堂,若是今日闹翻了,那我别说是与萧冕多说几句话,就是想安稳度过恐怕也不行了。”
马车内的烤火炉热气蒸腾,少女的眸清亮狡黠,秋水不由看怔了,心疼道:“那姑娘作为镇国公府的姑娘,受此委屈不难受吗?”
看到秋水的神色,陆轻竹心尖软成一团,好笑道:“秋水,只是一件衣裳罢了,怎会委屈?哥哥曾经教导过我,不以物喜,不以己悲,无妨,我并没放在心上。”
秋水望着少女坦然自若的面孔,不由想到二人今早在宁安寺中的场景。
银杏树下,姑娘大胆的行为,收获的只是容王的无动于衷。
姑娘表达了爱慕后,容王的眼神甚至都没有变化。
姑娘,为何您能对任何事都能想的明白,却对爱容王这件事如此执着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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