孟春初时,都城接连几日云晴,耀目的暖阳消去了残絮似的飘雪,暗流涌动的朝堂也平静了下来。
谢飞卿卧病半月,期间灌了大大小小的药汤,终是在今晨拆了背上的绷带。刘大夫摸着谢飞卿无力的膝盖,说还得养些时日,但可以出卧房透透气。
下人推着轮椅,带谢飞卿去后院的小阁。骨碌碌的轮声轻响在三面回廊,谢飞卿看见塘边破冰而出的野花,说:“去蜿烟池。”
谢飞卿养病多时,身子消瘦不少,下人轻而易举就将轮椅抱下台阶。谢飞卿闻到清冷的花香,沉寂着的血液好似顷刻便翻滚起来,四肢都被注入了生机。
轮椅悠悠滚向蜿烟池,停在了距池水一丈内的岸边。盐雪随风落于野花上,花朵无端临寒摇曳,清傲妍丽。
“大人,这雪一时半会儿停不了,下的去拿把伞来。”下人松开推着轮椅的手。
谢飞卿摆手,下人退身上廊。
冰塘尚未解封,冷硬的厚冰压着水中的生灵,冰面尽是光溜溜的,唯独这一枝野花傲雪而立。谢飞卿想仔细看看那花,自己滑着轮子朝池水而去,待来到野花前时,他俯下身子,伸手去摸花儿,奈何岸边湿滑兼轮椅失重,轮子一下活动起来,谢飞卿登时向冰面栽去。
“小心!”有一只手急忙将谢飞卿圈住,把人连同轮椅一起抱了回来。
谢飞卿被那人紧张地抱入怀中,他撩过滑到颊侧的长发,迟疑道:“映南?”
苏灼光惊魂未定地搂着谢飞卿,良久,才应了一声。他直起身子,把轮椅往后拉去,尽量远离冰面。
谢飞卿抬起头往侧看,说:“映南,你今日不是同王妃入宫吗?”
苏灼光将轮椅推到游廊下,瓦檐挡着雪籽。他绕过轮椅,蹲在谢飞卿跟前,说:“我心忧你。”
恒王深知苏灼光行事冲动,恐他跑去找谢飞卿生出事端,就派人寸步不离地跟着苏灼光,不让苏灼光出府。今日,苏灼光还是抓住了与母妃入宫的时机,才勉强逃过了下人的监视。
谢飞卿一愣,无奈笑道:“你真傻。”
映南,你真傻,把心思放在我这种人身上。
莫名的酸楚漫上眼眶,谢飞卿眨着眼睫,风轻云淡地笑着。
情谊在谢飞卿心中早已死去,与那日大火烧烬的灰尘一齐埋葬,跳跃的心染上鸩酒,内里的血液已然流干,只余腐败的空心。
空无一物的躯壳也渴望世间的真情,但渴急的人一碰到炙热的情意就会下意识逃避。
毕竟,这命早就烂透了。
苏灼光道:“我是傻,若是我如你,如楚煜,那我早就拜入玉堂了。”
“映南,你不是最烦朝堂上的争锋相对吗?”谢飞卿说,“是不是恒王又扰你入堂了?”
苏灼光目光如炬地看着他,说:“飞卿哥哥,我好悔,好恨,为什么我这些年只会斗马玩蛐。”
“人这一世有很多种活法,做自己喜欢的即可。你爱玩乐,好游山,又何必用入仕困住自身?”谢飞卿摸摸他的头,将苏灼光发间的落雪拂去。
苏灼光抿着唇,眼神有些阴沉:“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就是个草包,只会挥霍王府的珠玉。”
谢飞卿摇头。
苏灼光眼皮垂着,说:“打小我就知道自己是世子,只要安心当个游手好闲的纨绔,就能丰衣足食地过完一生。”
他扬起头,眼神茫然:“可是,我现在好慌,飞卿哥哥。我是个不务正业的世子,能搜刮最美的宝器给你,能扬来最妙的音律给你,却不能将你救出险境。”
苏灼光眸中泛着水光,艳丽的脸上浮现痛意,说:“你跪于南宫门,我却什么也做不了,我……好没用!若是我在朝中有一席之地,哪能让你受那样的苦楚。”
谢飞卿的指腹擦过苏灼光眼尾,说:“映南,你肯来看我便很好了。”
苏灼光不以为意,抽着鼻子说:“来看你是应该的。”
谢飞卿将手放下,枯枝被风拂过,光秃秃的枝桠晃出寂寥之声。
侍郎府冷冷清清。
谢飞卿,数个下人,便是府中的全部。
谢飞卿在心中嘲弄地笑笑,对苏灼光说:“别想那么多,你这样便很好。不入玉堂,你便还是你。”
苏灼光怔了下,谢飞卿能与自己自在地相处,不就是因为自己不掺和朝堂政事吗?若是自己入堂,只怕会被夹在父王与谢飞卿的暗斗之间,到那时,自己又该怎么抉择?
“好了,快回去吧,王妃找不到你,可会把我这侍郎府给掀了。”谢飞卿道。
苏灼光不舍地看着他,说:“那我过几日再来,你可别再去池边了,这次是我恰巧到了,若是我没来……”他闭上嘴,不想道出晦气的话。
谢飞卿连连点头,唇角泛起暖意。
苏灼光踏上回廊,迎面就看到匆忙拿伞的下人,他面色不善地瞪了眼下人,将下人吓得魂都要飞了。
油纸伞撑在头顶,谢飞卿拢手哈了口气,热气扑在冰冷的鼻尖,他说:“回去吧,有些冷。”
轮子滚动,下人把谢飞卿推至卧房,又悉心燃上炭火,他转身拿碗,道:“大人,这是武陵侯府送来的名药。”
谢飞卿接过碗,下人退出卧房。
药汁冒着热气,黑褐色的汁面散出苦味,谢飞卿一手滑着轮子,停在案边。他扣着碗,药汁被果断地倒入案上的文竹中,松软的土一瞬就将药汁吸了进去。
“侍郎这是做甚?”一贯轻佻的声音中夹杂着不可忽视的不悦。
谢飞卿手抖了下,正在倾洒的药汁沿着碗面滴在案上。
楚煜!?
楚煜大步跨过来,夺过瓷碗,仰头喝了一大口。他俊美的脸上带着怒意,掐住谢飞卿的下巴,弯腰,唇狠狠贴了上去。
谢飞卿死活不张嘴,不断挣扎着,嘴里发出抗拒的声音。
楚煜直接按上谢飞卿的伤腿,将人痛得倒抽凉气,严丝合缝的唇豁地现出一条口子,苦涩的药汁霎时全灌入内。
怀中的人不肯咽下喉咙,药汁从两人相贴的唇角处流入谢飞卿的玄鹤白衣。楚煜面上露出嘲讽,吻得更深,舌尖探索着深入,激得谢飞卿不受控制地滚动喉头,将药汁闷声咽下。
楚煜松开手,见谢飞卿下巴上的指痕,咬牙切齿道:“谢,飞,卿。”
谢飞卿喘着气,将案上的砚台砸向楚煜,红着眼道:“滚。”
楚煜接住砸来的砚台,弯下腰,不怀好意地拉过谢飞卿的脖子,恶声道:“我的药就这么被你挥霍了,谢飞卿,我真想掐死你个没心肝的。”
谢飞卿将楚煜的手放在自己脖子上,勾唇笑道:“侯爷掐啊,这么**的脖子都城可找不到第二个了。”
大掌慢慢用力,喉间感到几欲呕吐的压迫,不自然的酡红漫上谢飞卿的脸,他静静看着楚煜,那眼神有快意,有自得,有炫耀。
楚煜蓦地松手,见谢飞卿脖子上的红痕,他烦躁地挠了下头,凶神恶煞地瞥着谢飞卿,说:“怎么会有你这样的疯子。”
谢飞卿回味着脖子上的麻意,忽地笑出声,道:“我是疯子,那吻疯子的又叫什么?”
他眼神邪肆,修长的手指摩挲着红痕,神情模样与温润有礼的谢侍郎大相径庭,活似条从臭水沟中爬出的疯狗,擎着利爪,见人便咬。
谢飞卿嘴角咧出残忍的笑意,悲哀地想,这就是他,不堪的他。他可不是什么惊才绝艳的探花郎,他只是个心智不健全的人。
肮脏地、无情地苟活在世上。
哪有人会喜欢这样的人呢?
有人将他抱起,像是儿时被人哄着入怀。谢飞卿滞住嘴角的笑,一声不吭地任由楚煜搂着自己。
楚煜将谢飞卿抱到榻上,双手撑在他身侧,说:“吻疯子的叫痴人。”
谢飞卿睁着眼,不看楚煜。
“疯子对痴人,天造地设。”楚煜双手捧住谢飞卿的脸,四目相视,“世间只有一痴人。”
谢飞卿指尖微动。
“楚煜便是天下最痴的。”楚煜认真道,“明知道是漩涡,还要义无反顾地跳进去。”
谢飞卿的眼珠动了下,说:“楚煜,你说这等胡话,以为我会信吗?”
“信不信由你,谢飞卿。”楚煜仰躺在谢飞卿身侧,听到一句不辨意味的话。
“多谢。”
谢飞卿闭上眼。
楚煜,纵然知道你可能是诓我的,我也当真了。
楚煜“嗯”了声,翻身,勾过谢飞卿的腰,语气不善道:“我的药是有毒?”
“是药三分毒。”
“屁话。”楚煜挠着谢飞卿的腰,谢飞卿腰身敏感,经不起折磨,当即蜷着身子要躲开楚煜的手,直被对方逼到墙壁。
楚煜瞧谢飞卿憋笑憋得眼角泛泪,遂满意地收回手,说:“明日我亲自送药。”
谢飞卿擦着眼角:“何必呢?”
楚煜凶巴巴道:“我瞧着你喝,若是你不喝……”
他盯着谢飞卿的唇,不怀好意道:“我不介意亲自喂。”
谢飞卿耳尖漫上粉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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