屋内已掌灯,豆大烛火,晃得人眼睛有些看不清。
“您贵人事忙,便不打扰了。”祝卿安的声音很轻,被烛光映得有些虚幻,她没有抬头,还在理手中账目。
谢淮序静静地看着她,心里有点不是滋味,半晌才道,
“我既答应了你,便不会食言。”
“不食言,便是让我从白天等到黑夜,我虽愚钝,可也不是没有心。”祝卿安停住笔,举目望去,眸子里盈盈如水,“淮序哥哥,你在意的人太多了,各个都有不得已的理由,只有我,是可以随意应付的,对吗?”
谢淮序神情微震,可不是吗,总有人仗着别人喜欢,便罔顾他的尊严,他竟然变成了自己曾经最痛恨的人。
可对祝卿安,他还是说不出道歉的话来。
他的尊严也不允许。
他能过来,已经是给她极大的颜面了。
“我说过,我能给你的,只有少夫人这个身份。”
他答非所问。
“好,我明白了。”祝卿安敛目,收回所有期待,“世子,慢走不送。”
听到她称呼的改变,谢淮序的心像是扎了根小刺,感觉不到疼,但又钝钝的不舒服。
他面子下不来,继而摔门而去。
桂嬷嬷急吼吼进来,“哎哟,我的少夫人,世子被您气走了?有话可得好好说呀。”
“给他自由,但我也有我的原则。”祝卿安抬头,似笑非笑道,“你看,只不过改了个称呼,他就生气了。”
哼,跟他划清界限,不该感到轻松吗?跳脚做什么?
“少夫人受委屈了。”桂嬷嬷不知其中原委,只当谢淮序喜怒无常,顿时心疼不已。
此后几日,谢淮序似乎一直被公务缠身,每日早出晚归,再没有来过陶然院。
“她在做什么?”
青藤斋,谢淮序一边看公文,一边问道。
“少夫人这几日除了去兰园和凝晖堂晨昏定省,其余时间,都在房中看账本。”墨竹说着,为他添茶,“偶尔沈姨娘会去陶然院坐坐。”
“她跟沈姨娘走得很近?”谢淮序端起茶碗。
“都是沈姨娘主动找少夫人的。”墨竹恭敬道。
“我知道了,下去吧。”
“方才江姑娘又差人来传话,让您过去……”
“不是有乐瑶陪着她?”谢淮序打断墨竹,“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,我去的太频繁也不合适。”
“是。小的这就去回禀。”
打发了墨竹,谢淮序看着茶水上方的热气出神。
沈姨娘是父亲挚爱,当年她抛下所有,委身于父亲,这么多年,依旧恩爱。
反观母亲,将年幼的他丢给祖母,也要与沈姨娘争宠,不被爱的人,怎么争也是徒劳。
每每看到母亲失魂落魄,他总是又心碎又痛快。
沈姨娘的到来,让他失去了母爱,也被分割了父爱,说不怨恨,也是假的。
他叹息道,“祝卿安,希望你不是我想的那样。”
五日后,祝卿安所有账本都在拂冬的协助下理清楚了。
用过早膳,祝卿安便让拂冬抱着重新抄录好的账本,去了兰园。
王夫人仪态端方地坐在上首,看她的眼神冰冷,“可看出什么来了?”
“回母亲的话,儿媳才疏学浅,还请母亲解惑。”祝卿安姿态谦恭。
“说说吧。”
“我发现每逢年节,府上的月例银子会比往常多一步,各个院子的开销,我都分门别类做了抄录,但公爹院中采买的头面丝绸,去向与用途却没有明确记载。”
王夫人点了点头,“你看得很仔细,逢年过节,府上会多支出一些银子,以示庆祝。头面丝绸么,想来是送亲朋好友,也会给各房裁制新衣,有些账的确是糊涂账,但你得心里有数,别真的糊涂了。”
见祝卿安真心求教,王夫人索性多说了几句,“我大梁以勤俭为荣,执掌中馈,还要懂得量入为出。”
王夫人说得挺好,可她本身不就是个糊涂蛋吗?
祝卿安再接再厉,“母亲贤惠持家没错,但您舍不得花的银子,别人可是花得一点儿都不心疼。沈姨娘院子里的胭脂水粉,超支许多。”
“以色事他人,能得几时好?”王夫人嘲道,“终究是个上不得台面的。”
啧,这就是轻敌了。
“那若是胭脂水粉都是幌子呢?”祝卿安提醒道,她记得书中沈氏就是这样一点一点把国公府搬空的。
王夫人神色微愣,却又狐疑道,“你不是很沈氏走得很近?”怎么还拆她的台?
走得再近也不能惦记我的财产啊!
祝卿安笑笑,“维持家庭和谐罢了。”
“你是个识大体的。”王夫人点了点头,“这事儿也只是你的猜测,切不可声张。”
祝卿安见王夫人燃起了一丝斗志,稍微放心了点,有人能冲锋陷阵,她乐得轻松。
“儿媳相信母亲定有英明决断。”
王夫人没有再继续,转而问道,“听说你与淮序两人分房而睡了?”
“让母亲操心了。”祝卿安略带歉意,“世子公务繁忙,常歇在青藤斋。”
王夫人叹息,“上次我与你说男人的真心不重要,但你得有个孩子,否则,你在这里,难以立足。”
祝卿安一听便知,王夫人对她的表现尚且满意,甚至想要她来巩固地位。
但是,孩子未必能拴住男人,却会把女人套牢。
她笑了笑,没有说话。
——
月末的一天,谢临漳与谢淮序都休沐,府中难得齐聚。
膳堂里,男女分席而坐。
冷盘,热菜依次上桌,素菜,荤菜有序摆放。
祝卿安紧邻王夫人,坐在左手位。
她斜对面,是谢临漳的几位妾室。
沈氏身着妃色云霏妆花段织海棠锦衣,头顶的朱钗精致华丽,端坐在那,俨然一副正室派头。
祝卿安侧头与王夫人低谈了几句,沈氏掩唇而笑,“夫人与少夫人如此和睦,真叫人艳羡。不过听说前几日江姑娘身体抱恙,世子总是陪伴在侧,如此看来,府上不久便又要添喜事了?”
王夫人蹙起眉头,祝卿安夹着块鱼肉放在口中慢慢嚼着。
“话不可乱说,用膳吧。”姚老太君面无表情,淡淡地发话。
王夫人让珍珠盛了一碗乳鸽汤,“给淮鹤送去。”
谢淮鹤是王夫人的幺儿,自小体弱多病,常待在自己的院中静养,祝卿安还未曾见过。
沈氏不以为意,“今儿淮南也外放回来了,以后就在京都任职,老爷很是高兴呢,淮宇马上也要参加春闱了,先生说他天资聪颖,只可惜啊,淮鹤身子弱,不然也定有作为呢。”
谢淮南比谢淮序小一岁,谢淮宇与谢淮鹤同岁。
王夫人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,她始终觉得,是谢淮宇抢了谢淮鹤的命格,否则,怎么谢淮宇一出生,谢淮鹤就接连生病。
谢淮宇办百日宴的时候,阖府上下一片喜庆。
只有兰园愁云惨淡,谢淮鹤病得差点死掉。
她去求谢临漳给儿子请个太医,谁知道,谢临漳一脸不耐烦,“今日是淮宇的好日子,有事明日再说,别添了晦气。”
反正他的儿子够多,一个病恹恹不足三月的婴儿,料想也不堪重用,他自是不会多看一眼。
沈氏则在一旁娇笑,“夫人,要说啊,珈蓝寺最是灵验了。您求老爷,不如求菩萨。”
她本是一句嘲讽,王夫人却入了心。
珈蓝寺三千多阶石阶,硬是让她一步一跪爬了上去。
许是她的诚意真的感动了上天,云游的薛神医恰逢路过,救了谢淮鹤一条命。
这正室,当得委实憋屈!
“淮鹤生来富贵,他不用读什么圣贤书,只要有我在,他就能衣食无忧一辈子。”
祝卿安放下筷子,目光平淡却语气坚定。
在座的都知道她会看相,能说出这样的话,定然是有依据,是以半点不怀疑。
沈氏还欲说什么,被姚老太君瞥了一眼,又咽了回去。
王夫人夹菜的手抖了一下,一颗鸽蛋掉进了盘子里。
她颤抖着唇什么也没说,看向祝卿安的眼睛里,隐隐含着泪光。
屏风另一面,男席那边不知说了什么,有人哄笑,很快又淡了下去。
午膳过后,大家依次走出膳厅,王夫人搀着姚老太君去了凝晖堂。
祝卿安跟着出了门,总感觉后脑勺有一股灼灼的视线盯着她,她一回头,对上一双潋滟的桃花眼,那张脸就是谢临漳的翻版,这不是谢淮南?
沈氏的几个孩子长得都像父亲,谢临漳格外偏爱。
此前谢淮南一直在外任职,祝卿安和谢淮序大婚当日,他并没有回来。
两人一对视,那双多情的眼睛里满是玩味。
谢淮南自幼得父母疼爱,纨绔又恣意。
尤其那双眼睛,看木头桩子都能拉丝,原主几度被迷惑,两人更是……
祝卿安心中咯噔一声,差点忘了这茬,她冲他略一点头,便收回了目光。
心里想着事,祝卿安完全没注意到身后还跟着谢淮序,出了门,便目不斜视,径直往陶然院走。
“大哥真是好福气啊!”谢淮南几步上前,走在谢淮序身侧,望着祝卿安的背影叹道。
谢淮序转头,眼中的冰冷毫不掩饰,“她是你大嫂。”
“可惜……”谢淮南意味深长地笑了笑,越过他扬长而去。
“世子,这次少夫人好像真的生气了。”她连余光都没分给您呢。
墨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谢淮序的脸色,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。
谢淮序突然意识到,方才祝卿安回头是在看谢淮南,还冲他点头示意!
他冷嗤一声,“是她没有认清自己的位置。”
墨竹看着自家主子一脸无所谓的样子,心中暗自叹了口气,又忍不住劝道,“世子爷,恕小的多嘴,前些日子,您因为梨花巷的那位,冷落了少夫人,她到底才刚过门一个月。”
谢淮序闻言,眼神微眯,露出一丝危险的气息。
他看向墨竹,声音低沉地问,“怎么?连你也觉得我做错了?”
墨竹连忙低下头,不敢再看谢淮序一眼。
他知道世子爷平日里最讨厌别人质疑他的决定,但他实在受不了连日来令人窒息的氛围,差事难当,只能硬着头皮说:
“世子爷,小的不敢。只是少夫人她这些日子在府中尽职尽责,老爷夫人都对她赞赏有加,少夫人从不苛待下人,自从协助夫人料理家务后,还提到要给下人们涨月例……”
“够了!”想起方才谢淮南的调笑,谢淮序不耐烦地打断了墨竹的话,“让墨白去库房找点东西送过去。”
说完,他转身离开,留下墨竹站在原地,无奈地摇了摇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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