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大伯家等不及官府送还骨灰,第三日便给周树办了葬礼,立了个衣冠冢,等骨灰回来再放进墓里。
镜春前去帮忙办了白事,回来后心力交瘁地歇了半日。
生死无常,居安思危。
这是她这两日常听、常想的两句话。
按风宴所说,献州有人想造反,万一来日波及擎州……若是她杞人忧天倒好,可若成了真,她该怎么办?
愁归愁,日子还是要过的。
早饭过后,镜春赶着牛车出了门,去村西阳婆湾砍水竹。
一个时辰后回家,远远看见宅子门口聚了一堆人,有两帮人正吵得面红耳赤。
村子里识字的人不多,镜春又是应夫子的女儿,在村民眼里她有才学、明事理。有一回两家农户因水渠问题起了口角,找到村长主持公道,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,村长拿不下主意,又犯不着为这等小事闹到公堂上去,便来找镜春帮忙评评理。
自那回以后,村长便时常带着他理不清的纠纷来找她。
眼下两帮人吵得不留半分情面,村长夹在中间两边劝架,却全无用处。
平常也就罢了,可这回风宴还在她家里,必定被吵得不轻。
镜春皱起眉,赶着黄牛加快速度过去。
洪村长看见镜春回来,好比看到了救星,一拍脑袋:“镜春回来了!”
余人闻言纷纷把目光投向她,矛盾双方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,争先恐后地迎上去。
这两帮人都是村北白崖山脚下的住户,打头的是一个精瘦男子,三十来岁,人称刘猴儿,另一个是位四十来岁的妇女,身形富态,性子强悍,名叫彭秀芬。
先告状的是刘猴儿,他义愤填膺地指着彭秀芬道:“镜春姑娘,你给评评理,秀芬姐家里的油菜地没做篱笆,被我家牛踩了几脚,这事儿我家是有错,可这能全怪我们吗?她家没做防护是不是也有责任?”
彭秀芬啐他一口:“你放屁!我家庄稼好好长在地里,被你的牛啃了踩了,到头来你还怪上我了?哪儿来的歪理!”
“别人家都知道钉篱笆,就你家不钉,那可不就逮着你家吃了?牛是畜生不懂,你一个人还不懂?我看就是懒!你们一家懒汉懒婆娘!”
“我们懒不懒关你屁事!我们全家饿死都跟你没关系,但今日你家牛糟蹋了我家油菜地,这事儿你说破天都别想赖别人头上!”
“你一个婆娘家成天屎尿屁不离嘴!”
“老娘乐意!要你管?我又不是你家婆娘!”
“……”
两边吵得急赤白脸,声音一道高过一道,谁也不让着谁。
光是这一会儿的空档,镜春已经被吵得耳朵嗡鸣,她谁也没理,把牛栓到门前的木桩上,和村长打了个招呼,让他帮忙管管这些人,压下声音。
村长这才想起来她家中有个病人,羞愧地说“对不住”,连忙将这些人往远处带过去。
镜春打开门,院子里没有人,她走到偏房门口站了一会儿也没听到动静。平日这个时间风宴都在练习走路,想来是被吵着了。
思忖片刻,她还是抬手敲门,告知他自己回来了,若有不适她便带他去镇上看看。
笃笃笃——
“允之,我回来了,方才门口来了些人,你可还好?”
屋里静了一阵,响起轮椅碾压地面的辘辘声,房门缓缓打开。
风宴冷着脸,他没有开口说话,周身散发出的阴沉气场让镜春有些呼吸不畅,仿佛万钧雷霆压在头顶。他还这般年轻,身上的威压感却比阅历富足的陈廊更甚。
他微微仰着头看她,眼神无声质问,像要她给个说法。
镜春窘迫,眼睫颤得有些快。
“对不住,我方才不在家中,不知道外面来了人,已经让他们远离了。”
风宴又盯了她几息,沉声道:“官也好,民也罢,在其位,谋其政。我出十两一月,想来不算一笔小数目,找你买的就是日常照料与清净,没做到便是没做到,我无需知晓理由。”
镜春认下:“你说的是,按照契约,结算时可酌情减扣。”
“下不为例。”
镜春诧异,未料到风宴会这般轻轻放下。她问:“身体可有不适?可需我送你去镇上看看郎中?”
“不必,让他们别来吵就是。”他说完,伸手搭在车轮上,抬了下浓眉,道:“你挡着我的路了。”
镜春连忙侧身让开,风宴推车出门,在院子各处角落走走停停,料想是刚才受了吵,出来透透气。
可惜院里的梨花已经落了,只剩葱郁的翠叶,无花可赏。
镜春跟在他身后,斟酌片刻,低声道:“我还需出门一会儿。”
风宴没有回头:“去给他们主持公道?”
看来他们在门口吵架,已被他尽数听进去了。
“是。”
“这些闲事也要管?”
“村里可不就是这些闲事么。”
“你又不是官老爷,他们管是职责、是权力,你管是多管闲事。”
“我成不了官老爷,自然只能多管闲事。”
风宴莫名,转回头看了她一眼,她面上虽平平淡淡,但方才那话显然带有几分恼意,他不知自己怎的就惹到了她。
“你去吧。”他说。
镜春一去就是半个时辰,回来后把牛车拉到院门口,卸下车斗里的水竹往院子里拖。
一大捆水竹在地上摩挲得磕磕响,她乍一看到院子里的风宴,停下脚步,一时进也不是、退也不是。
意料之外,他还没有进屋,百无聊赖地将她晾晒的菜苔都翻了个面儿。
“允之,我砍了些竹子回来摊着晒书,当下会有些吵。”
风宴颔首:“知道了。”
但他没有进屋的意思。
镜春得了话,便也没再纠结,利落地将水竹一捆捆拖进来,用篾刀砍去多余枝叶,再将竹竿劈成竹片,削平放好。
风宴坐在两丈开外看她干活儿,一开始端坐着,后来一只手支着脸,微微歪着头,分外专注。
“你如何调解的?”他随意开口。
镜春抬头看他一眼,手上的活计不停,一边道:“自然是牛的主人有问题。”
“如何判罚?”
“村里人种油菜,要么榨了油自家吃,要么拿去市上卖,我去地里看了,按照毁坏的程度折算成卖价,让牛的主人赔给对方一钱。”
“他们可认?”
“油菜地的主人认,但牛的主人不认,他坚称该怪油菜地主人未装篱笆,要求赔偿的钱减半。”
“那最后如何了?”
“村长也认同牛的主人该赔一钱,他若还不认,就叫他去县里告官。”
“你评得不错。”风宴说,“但你不怕给自己惹麻烦?”
镜春笑笑,拿他方才说的话揶揄:“我喜欢多管闲事。”
水竹劈成竹片后,镜春用干稻草搓了绳横竖交错地绑起来,做成竹笆置在架子上,又从书房里抱出书册翻开摊晒。
风宴推着轮椅停在竹笆前,拣起一本人物传记随手翻开一页,恰巧看到了段落旁的批注,条理分明,字迹隽秀。
“这些书你都看过?”
“大致看过一遍,不喜欢的便只囫囵翻了翻。”
“听闻你父亲学问做得很好。”
“是还不错。”
“那你呢?”
“我没有正经去过书院读书,平日里爹爹会教一教。”
“应夫子比大多夫子都要有才学,你不比那些去书院里上学的人差。”风宴点点手上的传记,“你的批注写得很好。”
他顿了顿,眉间轻动:“比我要好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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